客語短篇小說《桐花戀 上集》

【文∕曾俊鑾∕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客家語文研究所碩一 朗讀∕徐翠真】

 

公園裡肚个溜冰場，脣頭係一條當平仔紅毛泥路，差毋多有三公尺恁闊，路脣有一排樹凳仔，堵好圍一隻半圓，樹凳仔頂背係兩頭榕樹，做得遮日頭，係講好天，一到臨暗頭，公園四圍人家个外勞就帶等老人家到這尞，外勞坐歸列仔，有兜打嘴鼓，有兜講電話，有兜搞手機仔，輒輒傳來嘰嘰喳喳聽毋識个話。

有兜老人家就坐在外勞个頭前，男仔人摎婦人家攞攞揫排共下，佢兜大體戴等蓬線帽仔，有兜頭犁犁仔啄痀啄痀、有兜坐等呆呆、有一兩個頭臥臥仔，鼻孔插等鼻管，看起來盡衰過；另外有幾個還會行仔个老人家，毋係自家扳等溜冰場个欄杆，就係分外勞扶等，順等脣頭个紅毛泥路定定仔行。


𠊎係阿朋，今年七十歲咧，兩年前，𠊎還係六間奧多拜店个頭家，識做頭帶等同業公會个幹部，騎等重型个奧多拜環島一周，該央時，有人喊𠊎係「不老騎士」。毋過，一年前嗄破病，健康摎事業無咧，子女賣忒店仔摎所在分家咧，𠊎就輪流在三個倈仔个屋下戴，這隻月輪到大倈仔。今晡日係𠊎連續第五日來到公園，𠊎个腳還做得行，毋過膝頭硬鉸行起來盡食力。第一擺來公園个時節，外勞瑪莉亞本來愛扶𠊎捩圓圈仔，𠊎當硬殼，摎厥手拂忒，強強愛自家行，瑪莉亞本成毋肯，哇哇滾緊抗議，毋過，𠊎毋搭佢，背尾佢準堵好，就摎其他个外勞共樣坐在凳仔項，成下仔會影看啊𠊎還好勢無。

恬風息氣，日頭會落山咧，有幾隻阿啾箭在樹頂跳來跳去，聲啾啾吔；路項一條老狗仔緊爪癢，目盯盯看等𠊎，親像對𠊎講，𠊎乜係一條老狗仔。𠊎戴等白色个帽仔，著白色个長袖衫，烏色盡闊个西裝褲。逐擺瑪莉亞摎𠊎換衫褲，𠊎就試著當敗勢，目珠毋知愛放哪搭仔，佢會先監𠊎睡在眠床頂，兩下半就摎𠊎个睡褲綻下來，續等著西裝褲，就像紮禾稈共樣摎皮帶䌈緪，續等扶𠊎䟘起來著衫，當像渡嬰兒仔，佢一下仔講無幾正个華語，一下仔嘰哩瓜啦講外國話，毋知係指揮𠊎，也係罵𠊎；頭擺倈仔摎承勞仔對𠊎就像對神明共樣，毋過這下若係無瑪莉亞，𠊎就無辦法過日仔咧，無半滴尊嚴。

𠊎个正手扳等欄杆，硬鉸个腳膝頭行一步就響一聲。𠊎定定仔行兩圈停下來歇睏，望瑪莉亞過來扶，毋過佢無看這片，頭犁犁仔在該搞手機仔，𠊎無奈何戇戇在該企等，後背个老人家對𠊎个脣項經過，𠊎有兜仔敗勢看等佢兜痀背个背囊，在這半尷不尬个當時，該載有一個後生个婦人家摎𠊎扶到脣項个凳仔項，𠊎在該位坐等敨大氣个時節，看著五十年無見面个秀如。


𠊎七十歲咧，身體就像壞銅壞鐵共樣，毋過目珠還盡明。𠊎再過看詳細，係秀如無毋著，佢變當瘦，細妹仔時節圓圓盡得人惜个面容早就變咧，面頰卵乜凹下去，雖然滿面烏蠅屎面皮打摺，毋過左片面頰卵个胎記，一下仔就分𠊎認出來；厥目珠當像矇咧，向𠊎這方向眼盯盯仔緊看，佢个眼神斯像一條索仔樣，摎𠊎牽到五十年前个回憶當中。記憶就像潮水共樣緊激等來。


秀如細細仔就摎𠊎認識，本成係故鄉好額人个妹仔，屋下有盡闊个禾田、茶園、柑仔園、陂塘，還開一間茶工廠；吾爸本成係厥屋下个佃人，背尾「耕者有其田」，有分著幾坵田，毋使納租咧，毋過，還係在茶工廠做事；吾姆乜透長年在厥茶園摘茶。𠊎比秀如大一歲，佢有一個阿哥摎𠊎同年，安到阿志。𠊎三儕從細就當好，朝晨共下行五百零公尺到國校上課，下課共下轉屋，成下仔秀如較早放學，佢乜會留在教室等。

秀如个屋仔當闊，係一棟新式三棧高个樓仔，面前係大花園，後背有倉庫，放等耕種个傢伙，脣項係菜園，屋仔、花園、倉庫摎菜園分圍牆圍等；大門在斜正片析，有一條石枋仔路，穿過花園个草坪，透到大屋仔；大門外背係大禾埕，脣項有一頭盡高大个油桐樹。吾屋下摎厥屋當近，大約五十公尺定定，堵好在厥屋崁下个河壩脣，係一間細泥磚屋。

吾姆長透過家𢯭手，過年過節，會做兜仔粄仔送過去，係講有做菜包，佢會特別做兩隻無放辣椒粉个，在頂背點隻紅點，吩咐𠊎送過去个時節愛講清楚，這兩隻係特別包分秀如食个，因為佢知秀如毋好食辣，成下仔厥姆就分兜仔糕餅零嗒答謝。

𠊎乜共樣，輒常放尞前一日个暗晡，阿爸會吩咐𠊎愛去厥花園𢯭手。無論係吾爸，也係厥爸个意思，𠊎總係歡喜應承。第二日阿姆會準備一隻飯篼仔分𠊎，到厥屋過後，毋係尋厥爸就係厥姆，聽佢兜交代事情，大抵係挷草、剪花樹、掃地泥這兜事情；下把仔阿志會來𢯭手，毋過做無半點鐘，毋係嫌熱，就係喊悿，尋理由閃走咧。秀如長透在脣項，毋過，佢從來毋識動手，毋係搞四點根、人公仔，就係坐在石凳項看𠊎做事。

成時𠊎會舞射佢。「秀如，𢯭手一下仔，做得無？其實已好搞吔！」

「恁垃圾，有麼个好搞？𠊎在這位看你做就好咧，𠊎盡好看你做事啊！」

聽佢恁樣講，𠊎挑試摎蛤蟆胲臥起來，身體轉過去，詐戲毋搭佢，過一駁仔，佢該隻䌈等兩條毛辮仔个頭那，探到𠊎个頭前。

「喂！你啞仔係無？講話呀！」佢講。

「大小姐，妳無看著𠊎在這位無閒係無？日頭當烈，煞煞入去屋肚！面烏烙烏烙斯毋好看喔…」

吂講煞，就看著佢跺等腳步，面臭臭仔倒轉屋肚。毋過，無論佢頭下碼係正經譴無，食當晝該下，佢定著會出現。佢拿等一隻大碗公，裡背裝等半肥腈个焢肉，完條鯽仔，幾樣菜，成下仔加一隻卵包，佢摎菜挾到𠊎寒酸个飯篼仔肚。

「喂！吾姆喊𠊎分你个，煞煞食！」她長透恁樣講。

做一隻朝晨，𠊎早就肚飢咧，坐在石碫項放勢囫，佢就跍等看𠊎。

「好食無？」佢問。

「好食！」

「掛舌嫲都會吞落去，係無？」佢笑咪咪个講。

「正經好食！」菜摎飯𠊎放勢扒到嘴肚。

佢逐擺會等𠊎食忒正行轉去。阿志講，其實厥老妹在菜還吂上桌以前，就摎菜先挾落大碗公肚。𠊎當歡喜當感心。


𠊎長透在上晝就摎事情做忒，下晝就係𠊎兜个時間。𠊎、秀如摎阿志三儕，摎莊肚个山仔、陂塘、果子園摎河壩搞透透。記得有一擺，𠊎兜去河壩撐竹排，𠊎尋一張凳仔放在中央分秀如坐，阿志企在後背撐，𠊎在頭前撐；𠊎兜對吾屋下背，向馬仔山該片撐過去，該央時𠊎著等一身青色个衫褲；秀如著等白色个連身長裙，頭那戴一頂大草帽，厥毛辮仔解忒，長長个頭那毛墜到背囊，看起來當靚當得人惜！𠊎摎厥哥出力撐竹排，佢盡輕鬆，左手揇等腳膝頭，正手擎等竹筱仔輕輕个打水，目珠成下仔看河壩，成下仔看遠山，成下仔又看𠊎；突然間，𠊎看著半山排有一條猴仔在樹林飆上飆下，𠊎當歡喜，指等該隻位所。「猴仔，猴仔，該片有一條猴仔！」𠊎大聲對佢兜喊。

「哪位？哪位？𠊎無看著！」阿志先講。

「哪有？𠊎乜無看著，阿朋，你莫騙人喔！」秀如接等講。

「發冷，𠊎哪會騙你？就在該位啊！猴仔坐在樹頂，這下向該个方向看哩！」𠊎在頭前緊指猴仔个所在。

毋過，佢兜還係無看著，過後𠊎試著盡無採，無愛指咧，佢兜嗄偷偷仔笑。

「你兜笑麼个？」𠊎問。

連續問三擺無應𠊎，秀如摎面竵走，厥哥詐意專心撐竹排。背尾，阿志先忍毋核。「秀如講佢看著咧，佢看著一隻青色个猴仔在該比手畫腳。」

秀如頭那轉過去，䁯厥哥一下。

「哪有青色个猴仔？明明係灰色个，儘採亂講！」𠊎講。

兩姊妹噗嗤一聲笑出來，𠊎這下正知自家分人舞射咧，原來佢兜講个猴仔係𠊎，𠊎當譴，用竹篙打水，彈起來个水舞到秀如个裙仔。

「阿朋，你莫恁樣啦！裙仔舞濕忒，會分吾姆罵。」佢講。

逐擺就恁樣，總愛佢要求，𠊎定著順厥心意。𠊎摎竹篙放下來，看等佢兜，結果三儕共下笑起來，遠山傳來一陣一陣哈哈滾个應聲。


有一日，𠊎兜在半山排發現一隻位所，該位係厥屋下个茶園，茶園脣有幾頭油桐樹，樹下有一細闊个草坪，該位做得看著厥屋下摎禾埕，脣項該頭大油桐樹乜看得著；樹下當涼，風景已好，平常時無人來，係一隻好尞个位所。𠊎兜長透去半山排尞，阿志會講古摎講笑科，秀如會唱日本歌仔！𠊎呢？毋會半項，就在脣項看佢兜表演，成下仔天時熱，就拿等芋仔葉摎秀如撥扇仔。

背尾，𠊎摎阿志初中畢業咧，佢去台北个師範學校讀書，𠊎無上高中，留在屋下𢯭手，恁樣，半山排就伸著𠊎摎秀如咧。秀如放尞个日仔，𠊎定著遽遽摎愛做个田事做忒，下晝兩三點鐘就走上去尋佢，佢會在大油桐樹下等𠊎，假使無去別位，𠊎兜就去半山排尞；佢成下仔會分𠊎看阿志寫个信仔，裡背寫盡多台北生趣个事情，毋過，阿志乜有講，最最思念个還係𠊎兜共下个日仔。有一擺，秀如又收著阿志个信仔，裡背夾等一張細妹仔个相片，佢拿分𠊎看。「阿朋，無想著吾哥該個老實伯，恁遽有細妹朋友，你看佢靚無？」

「已靚啊！」𠊎應。

「就恁樣？」佢企正來分𠊎看。佢問：「你試著𠊎摎佢比起來麼人較靚？」

「你還你，佢還佢，𠊎試著比無意思！」

「就係無共樣正做得比啊，𠊎摎你講，過加幾年，佢可能會變吾嫂喔！𠊎不管，你先比看看啊！」佢企到筆直。

「共樣恁靚！」

「嗬！𠊎無愛搭你咧。」

講忒就佢自家下山。毋過，第二日，共樣在油桐樹下背等𠊎。

該年清明過後天時已好，當燒暖，桐花開到滿山滿屻，尤其係禾埕脣項該頭大油桐樹，遠遠看就像白雪落到青毯仔頂項。該央時，秀如興勃勃仔，佢用線仔串過一蕊一蕊个桐花，編花圈摎䯋鍊，戴到頭那頂、頸根摎手項，佢乜強強愛監𠊎戴。

「秀如，拜託你，無細倈人戴花圈䯋鍊啦！𠊎試著無面皮！」

「你毋戴乜做得，毋過愛摎𠊎做一件事。」

佢愛𠊎𢯭手在半山排用桐花擺貓仔、狗仔、魚仔、鳥仔摎人公仔个樣仔，還愛𠊎掌等，莫分風吹散忒咧，係講有缺忒，就愛用新个花補起來，歸下晝做這兜事，會分佢搣膨風。毋過，做得摎佢共下，𠊎就試著盡歡喜。


有一日，秀如厥姆來尋𠊎，佢講半山排有人摘茶，愛𠊎陪佢去，順續仔𢯭手擐茶。雖然係上山，佢還係著等當靚个洋裝，擎等一支花色个細遮仔，頭那毛梳到當亮線。到茶園，佢喊摘茶个人歇睏，等大家坐好勢，佢對等大家問吾姆事情，「阿霞姊，這位當像有人搞份家啦飯仔，你知麼儕無？」

大家你看𠊎，𠊎看你，背尾阿姆應：「頭家娘，𠊎歸日仔無閒直掣，仰會知細人仔个事？」

厥姆个目珠緊眡𠊎。原來𠊎摎秀如个事，早就分厥姆知咧，一隻禮拜過後，阿爸摎𠊎講，秀如厥爸紹介𠊎去頭份个一間奧多拜店仔做學徒，同時阿爸也既經答應咧，幾日過後，𠊎就去頭份學整奧多拜咧。

做學徒个第一年，除忒過年，根本無尞日，𠊎思念秀如，兩三日就寫一封信仔分佢，正開始還會接著回信，半年後就全無消息咧，𠊎試著無結無煞，就騙師傅阿姆著病，愛請假轉去看。轉去看著秀如，佢流等目汁怪怨做麼个無寫信仔分佢，係毋係毋記得佢咧。聽佢恁樣講，𠊎先發琢愕，背尾問詳細正知寄分佢个信仔做盡分在厥屋下𢯭手煮飯拚掃个青嫂拿去分厥爺哀咧，𠊎這下正知係厥爺哀阻擋个。故所，𠊎就拜託一個初中同學𢯭手收信仔，乜請秀如自家寄信仔，𠊎摎秀如正恢復聯絡。該央時秀如乜初中畢業咧，佢摎𠊎共樣，無去考高中。


做學徒个第三年，師傅總算肯分𠊎考奧多拜牌，乜借一輛分𠊎騎，恁樣轉屋較便利咧。秀如个爺哀毋贊同𠊎兩儕共下，毋過，乜無特別阻擋，故所，𠊎兜見面个機會又變多咧。一駁仔無見面，秀如像較挷想咧，生到高溜高溜，還較靚咧，佢唯一个遺憾係左片面頰卵个胎記。有一日朝晨，佢摎蛤蟆胲臥起來分𠊎看。

「阿朋，𠊎問你，𠊎恁樣有較靚無？你看，𠊎有膏一息仔粉，摎胎記遮忒咧！」秀如帶等希望个表情摎𠊎講。

「試著有好看一息仔，毋過，𠊎較中意你本成个樣仔，你毋使打扮就盡靚咧，」𠊎笑笑仔對佢講：「秀如，無定著𠊎哪日會為著這胎記討你喔。」

講煞，秀如巴掌嫲嗄盪過來，𠊎分佢嚇著。

「秀如，敗勢啦，我講毋著咧！」

結果又一巴掌。

「秀如，𠊎講敗勢咧，做麼个又打𠊎呢？」

「因爭，這擺你又講毋著啊！」秀如講。

佢講煞，𢫦𢫦風行轉去。第二日見面，佢無再過講這件事，乜無膏粉仔摎胎記遮起來咧。



（四縣腔）
徐翠真 聲檔 － 客語短篇小說《桐花戀 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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