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成湖〉

【文∕莊喻湘∕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一年級】

 

這湖水係青色个，脣項个拱橋靠等水，水照等橋，靜靜个和諧，淡淡个孤栖。中大湖水就像蜂腰魚嘴个細妹仔，有兜仔時節分在該尞个鴨仔鵝仔弄皺了綠色个衫褲就發譴，噴出白色个水花；有兜仔時節微風輕吹，惹到湖面笑咪咪仔水紋四起；又有兜仔時節安靜像一隻綠色綢緞頂个青絲仔。𠊎對等該一池春水，望眼欲穿，感覺佢像鏡仔樣仔，定著有麼个故事埋在幾尺以下个土肚；但係，𠊎還毋曉得。突然間，溼答答仔个天弓牙狌狌个開口，摎雨水全部倒下來。豆仔恁大个雨用力打碎湖面，又黏時融共下，滴答滴答，落入个水滴打響了歸仔中大湖，像細妹仔个目汁—

差毋多八十年前个平鎮莊，傳唱一个血摎目汁个故事。

雙連陂頂企等了一座茶廠，係由客人經營，摎日本株式會社合作，同茶農个耕耘送到大稻埕，過進一步包裝摎外銷。春暗綠野秀，岩高白雲屯，雙連陂个起伏毋大，頂項載滿了排列整齊个茶苗，綠油油个柔軟身胚，隨風舞動。茶農近半都是十八、九歲个後生人，佢等煞猛耕耘，靠等土地生活。日頭當靚个時節，尤其係連日个好天，趁等朝露散開後，就係盡好个採收時節；雨天就得人惱，放等歸片青翠飄搖在雨肚。佢等感覺自家个生命摎土地共爐燒，尤其耕耘沾著滿身个泥味个時節更係；就算世界動盪、當多毋公毋義个事情充滿臺灣社會，土地仍係最親近自己，也定著毋會背叛自家个。
「阿哥賞花在花間，幾多芙蓉摎牡丹，萬紫千紅𠊎無愛，單採這朵白玉蘭。」『想揀田螺愛下田，哥想采花愛行前，世上只有船靠岸，未曾見過岸靠船。』山頭間響起濃情密意个山歌，起起落落个歌聲慢慢纏上山个腰間，溫柔个摸一下逐个茶園，像鳥仔嘰嘰，又像天頂个音。這係蕓妹摎阿軒哥在茶廠做事个時節，摎情感變做山歌个美妙景象。佢兩儕從歲就行共下，當有「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个情意，恁樣个情感跈等年歲漸大，細水長流的个愛情輒常在山歌一來一往間變做如火如荼个激情。蕓妹攎起藍衫，摎衫尾塞在腰間，三下钁頭兩畚箕个在田間穿梭，過用泥摎茶籽蓋等，該一粒粒茶籽，就生根在土肚，就像自家，在這大地上深耕；山个該一邊又傳來該人个歌聲「米篩篩米米在心，囑妹戀郎愛真心，莫學米篩千隻眼，要學花燭一條蕊。」，蕓妹聽了歡喜，面項个紅仰般也褪毋去，佢心肚想著：『啊！你還怕𠊎移情別戀係無？這歸心頭早就牢牢个綁在你身項，像密密縫个香囊，守等這份情。』想到這，蕓妹个面像鐵樣仔，重到擎毋起來，又畏羞到發紅；原來自家對阿軒哥个情感係恁樣明顯个存在…一个細妹仔，正經毋知見笑！

幾年過去吔，茶廠有了當多變化。日本株式會社个欺負越來越嚴重，還有「工業臺灣」个政策，往時繁榮个樣仔寅時卯時變做天昏地暗，像米缸肚乾忒个番薯樣仔。茶廠頭家喊一聲，打破了這漫漫个寂靜「喂！大家較有精神兜仔做事哪！咦…阿軒佢、又無來吔？」『阿軒，像又去該片了…』一个後生人慢慢講。脣項採嫩葉摎頂芽个蕓妹偷偷仔聽，心裡肚動仔一下，再馬上摎自家講無想恁多，毋過仍忍毋核个想：『阿軒哥，近來常去該地方，該安到文協个地方…佢在做一件當重要个事，這事乜摎茶廠个大家有關，摎全部个臺灣人有關，該阿軒哥、會有危險無？』這時節，蕓妹个腦屎像攪過个膠水，佢又想起前幾日暗晡个事情—在茶廠西片該人工搭个細間房肚，阿軒摎佢兼身，凴等牆坐在地那項。蕓妹注意到阿軒手袖仔蓋等个傷，心肝窟像分人割了一部分下來；忽然間，阿軒講：「蕓妹，你係中意𠊎个，係無？」佢目盯盯个看等蕓妹，定著愛從佢口中聽著愛个宣誓；差毋多過了半分鐘，蕓妹搞毛辮子个細手停吔，佢低頭講：『阿軒哥應該知𠊎个心意个，毋過…𠊎都不曉得你近來在該無閒麼个，也不知…』蕓妹个聲越來越細，佢勇敢个擎頭看等阿軒，這狹長个目珠，像星仔，又像深潭，可能裡肚還歇等水鬼，輕鬆就抓等佢个魂魄。「蕓妹，妳等𠊎，等𠊎成功駕下，打倒日本鬼駕下，𠊎風風光光个討妳做心臼！」這有信心个目珠，摎該分人無法度拒絕个理直氣壯。蕓妹目汁涔涔，偎等阿軒結實个肩頭，嘴扁扁仔講：「𠊎等、𠊎等。」

一九三七年，相㓾爆發，天皇向槍林彈雨个地遙遙一指，臺灣子弟就淨做得流離失所、身處南洋險境；這壞消息也分雙連陂頂个茶廠重重个打擊。茶廠內个細倈仔都分日本人徵去做兵，留下來个蕓妹心肚乜當空虛。這時節，佢總算係知，當時阿軒講个話，還佢做麼愛搞著歸身傷…日本鬼仔講一視同仁，毋過其實，艱苦做工、爭取權利个、還過老人細人，有幾多臺灣人活在日本警察个棍仔摎淫威以下？看茶廠近幾年个光景就做得曉得，日本政府從無同　臺灣人當人看，這下个慘狀也係恁樣同蕓妹講…故所阿軒哥正愛去該文協，正愛反抗日本人，佢係為著大家出頭，自家个土地愛自家做主人！這正係臺灣人民个希望！蕓妹歸身熱血拋拋滾，佢个血摎這片土地緊緊相依；恁樣想駕下，佢乜試著自家摎阿軒哥个距離較近兜仔了！毋過，思念到了阿軒哥該片，蕓妹歸身个熱血突然變做冷沁沁，凝結做化毋開个愁慮。

蕓妹呆呆坐在細山排頂，兩腳垂掛在山邊，腳底下係毋深毋淺个窟。佢試著自家像一个無氣个皮囊，從阿軒哥个消息傳轉雙連陂…「恁樣好个後生人就恁呢走吔，當得人惜！該都四腳仔个槍下有幾多臺灣人个陰魂！」『聽講，係佢自家摎槍擲忒，走向美軍个砲彈…』「唉，阿軒恁樣固執个人，又仰會摎該兜日本鬼仔𢯭手打仗？」蕓妹眼盯盯仔看等腳下个水窟，佢含等昨晡日个大水，就像阿軒哥長又深个目珠。蕓妹白淨个面分目汁浸溼，淚漣漣到滾入吔水窟…不知又過吔幾日，歸仔雙連陂發風落雨，雨水摎目汁同水窟變做一座湖水。蕓妹紅腫个目珠照出面前个湖水，佢試著該片有麼人在喊佢，是阿軒哥無？「米篩篩米米在心，囑妹戀郎愛真心，莫學米篩千隻眼，愛學花燭一條蕊。」蕓妹聽著該熟絡个歌從湖底傳出來，佢慢慢接近湖水，試看仔該冷清湖水。『阿軒哥，𠊎一直在等你…𠊎來吔。』

𠊎回過神來，想著中大湖个由來，係毋係一个恁樣个故事。毋過恁樣个想法又係族群記憶个共同悲歌，往時个人一直係賴等土地，故所感情當深；嘗淨流亡个艱苦，正過較珍惜自家摎土地个關係，過較認識著自家个根在哪位。這下，土地險險就愛分現代化建築覆蓋淨淨，哪位都係柏油馬路摎大廈高樓；輒常𠊎乜問自家，從無挨近土地个自家，對這片土地所有个感情，摎前人比，係毋係無恁深沉？因為客家文學而積來个認同摎情感，係毋係忒過單薄？𠊎來到客家學院，希望在這、尋著答案。


〈點滴成湖〉創作感想

陳克華有詩云：「也許文學並不適合投擲，自有他運行的方向和軌道。」無論文學是不是徒勞的，它無疑是我所擁有最真實的東西。而我愛護筆下誕生的每一份作品，一如天下父母經常視子女為最好；然在交予他人閱覽裁示時，仍是不由自主地謙卑。故這番「投擲」得以獲獎，實是受寵若驚。

一片冰心在玉壺，望著依傍中大湖水的客家學院，我不禁有許多聯想，其一便是「點滴成湖」裡頭的故事。這故事，幽靜深沉，加以神秘的美感，卻又無比踏實真切，因其背後連結的是時代的共同記憶。而我試著描摹當時的生活史，也從中發覺歷史和文學間的互動：它們都是歷經許多迂迴和澈痛，互相滋養，互相給予；接著，繼續在搖晃的世界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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