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老越勞碌~古國順教授的學思歷程
【古國順 口述 李秀鳳 整理∕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客語所碩一生】
我的人生「過一頷算一頷」,就像過一山算一山,這樣說,是與我的出身有關。
我出生在楊梅到湖口的楊湖路旁的長岡嶺臺地之下,地名叫做三湖,那邊大多是旱田,靠陂塘水灌溉。從小過著非常窮苦的生活,和爸爸一起耕田,犁田時跟在後面撿石頭,平常還要照顧一條牛,因此對牛的習性多有了解。
不過,父親仍舊希望我能學會幾個字,那時候的人讀書識字並沒有太多的想望,只是想能「訂簿記數」,即所謂的記帳而已。民國26年對日抗戰時期,日人在臺禁止讀漢文書,規定所有漢文書要燒毀,父親捨不得燒,就把書藏到抽屜底下和屋頂的牆角上,反正住在窮鄉僻壤,也不會有人來搜查。
臺灣光復後,有一天,父親從里民大會上拿回一張紅單,貼在大時鐘下,那是中國國民黨的黨歌,就是現在的國歌,父親用海陸腔念,我才知道原來字可以這樣念。從此,父親開始教我們讀書認字,從百家姓、三字經開始讀起,入小學以後接著念人生必讀、增廣賢文、千家詩、幼學瓊林、指南尺牘等,此外也讀了指明算法,學打算盤。
民國35年入小學,國語課文的第一課是「來來來,來上學」。除了在學校讀書,夜間在家也要和大哥二哥一起念書,三兄弟共用一盞油燈,都出聲朗誦,各讀各的。以前的人念書不論你今天讀到第幾面,每天都要從第一面讀起,父親就在旁邊破竹篾編竹籃陪我們。他要求我每天至少背誦一面,會背了就可以進房間睡覺,所以幾乎每天都是在哥哥們的朗朗書聲中進入夢鄉。
中壢中學第一年晉升為省立學校,老師要我去考,我就去考。光是我那一班就有8位是得過縣長獎的,可見競爭有多激烈。
在民國40年代,鄉下孩子讀小學都打赤腳,上了中學規定都要穿鞋。那三年桃園、新竹一帶天大旱,三年無收成,我的鞋破了就沒鞋可穿,所以經常打赤腳到學校。「德不孤必有鄰」,除了我之外,班上另一位姓周的好友,也是從楊梅來的,也經常沒穿鞋。
當時的童子軍楊老師很嚴格,每天都要檢查服裝儀容,沒穿鞋就記點,好在並沒有因為這樣,要處罰我們掃地。不過天天被記點,久了也會不好意思,於是跟媽媽要15元去買鞋。那時的回力牌球鞋一雙要30元左右,我買不起,只能到現在新明國小附近老街溪旁的攤子,買一雙10元無筒的兵鞋,剩下5元買一雙草綠色襪,結果襪子洗兩次就破掉,才知道是假貨,不是軍用品。所以說,在那年代生活是非常苦的。
念初中,每天從富岡坐火車到中壢,月票是5塊8,三個月就要17塊4,這麼一大筆錢哪裡來?真的十分為難我媽媽,她不時跟別人借錢,或是藏幾個雞蛋去賣。
到初三面臨繼續升學問題,溫麟校長人很好,他拿著記事本子到教室來,一個一個訪談,輪到我,他問:「要考什麼學校?」我回他:不考」。我不敢說家裡窮,怕對不起父親,校長覺得很奇怪,大家都考你為什麼不考,校長是一個溫文儒雅的學者,講話比較文雅,他說是不是因為「經濟關係?」我一聽,是啊,就是經濟問題,就猛點頭,但是我不會使用這種講法,我心裡想的只是「沒錢」。於是他說:「那你可以去考師範啊!」
訪談結束後向同學打聽什麼是師範,有一位張同學跟我說他父親是師範畢業的老師,讀師範「讀書不要錢、吃飯不要錢、宿舍不要錢、還可以發書錢、每年還有一套服裝 」。
我回家立刻跟母親說這件事,母親眼睛一亮:「這麼好你就去考!」我說報名費和支付工作人員津貼共需15元,母親說她來想辦法。
當時不知道師範學校有很多所,每一間的錄取標準不一樣,較偏遠的可能比較容易錄取,所以向代辦人登記時並沒有指定考哪一所,到領了准考證才知道,報的是臺北師範。
那時怎麼去考都沒有頭緒,連住也是一大問題。後來,一位班上小學同學告訴我,他父親在臺灣大學農業試驗所服務,就在今天的基隆路一帶,那邊有鋪榻榻米的宿舍可以讓我一起住宿,還有煤油爐可供使用。
出發前一天,父親準備了3斤白米,親自炒了花生米,母親摘了兩把空心菜和白菜讓我帶出門。父親7歲就會煮飯菜,帶著弟弟送到山上給採茶的工人吃,那時候我已經十多歲,初中也有過兩次露營的經驗,生火造飯當然不成問題。
第二天由農業試驗所工作的一位大哥,帶我們穿過農田,就是現今國立臺北教大後方辛亥路附近,到臺北師範,一看考場分配表找不到我的准考證號碼,經詢問才知道我的考區是在師大附中,幸好有提早出門,才能循安東街趕到師大附中。匆忙跑到二樓考場,鐘聲剛好響起,跟同學借了一點水就開始磨墨寫作文。
考完試才看到師大附中校園、操場滿滿的人,心想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考!他要錄取幾班哪!後來才聽說當天有七八千人報考,只錄取140位,記得鄒季婉老師(師大名師孫邦正教授的夫人)跟全班同學說:「你們不簡單呀!不是前幾名的人都不敢來考,你們能考上,要好好珍惜,不要小看自己。」
當年讀師範畢業不能直接考大學,因為要先服務滿三年才能拿到畢業證書,才能繼續升學。雖然我們也修代數、幾何、物理、化學等課程,但是由於教育課程很多,音樂(含琴法)、美術、勞作等術科也都必修,數理學科自然被沖淡,日後即使想升學,也不免損失不少選擇的機會。不過,鄒老師還是勉勵同學不要自暴自棄,進可攻退可守,若不教書,還可去參加高普考,當公務人員的升遷機會比當老師多,並且也同樣可以為教育服務。
真的,讀了北師之後,我的人生才有了進可攻退可守的立足點。好在溫校長的那句話,讓我隨時可以再出發,過一關算一關,否則,初中畢業後就去就業,還真不知道能做什麼事情?
當時當老師的待遇不好,我畢業後一個月薪水380元,三個月才拿1,140元,心想上課最好有隻手錶,哪知買一隻精工手錶,就去掉我560元,相當於一個半月的薪水,手錶是上班族的基本配備,而當時軍公教人員要買隻手錶都那麼不容易,所以後來政府制定的退休俸,才會有一部分給我們所謂的18趴,實在是因為過去的待遇太差了。
我師專畢業派在臺北教書,臺北有好幾間大學,不去進修未免太可惜,打聽到淡江夜間部可以去插班,我和室友討論要插什麼系?同學說:「看你常會幫人家寫狀子、答辯書之類的,何不去考法律系?」我查了當時唯一可以插班的淡江夜間部,就是沒有法律系,同學又說:「我看你書架上一堆詩詞、史記的,乾脆去試中文系吧!」
就這樣,我跑去讀中文系,一念果然如魚得水,許多中文系人最傷腦筋的就是聲韻學,學分雖然拿到,但除了「幫滂並明」之外幾乎都還給老師了,但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跟客語的對應關係,所以不會感到痛苦,對文字學也非常有興趣。
白天教書,晚上去念夜校,因為有收入,當時商務印書館由王雲五主編的人人文庫,字體雖嫌小,但便於攜帶,價錢也平實,所以經常買,利用休息時間讀,大約一兩天就可讀完一本,讀書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事情。
回想當年在鄉下教書的第二年,我想去新竹見見世面,想到新國民戲院看場電影,走在路上忽然被一位擺攤的算命先生喊住,要幫我算命。我隨手抽了個籤,算命先生量我的手指,說7寸2,翻書對照之後又說:「清高之相,我看你是教書的命,不過越老越勞碌。」哈哈!我這不就是教書教一輩子,到老了還不得清閒嗎!
在政大中文研究所念書時,因緣際會下,我開始研究尚書,碩士論文就是寫「清代尚書著述考」,兩百多種尚書著作,先要查考版本、收藏處和作者生平,每本看過還要寫摘要,就已經是很大的工程,何況這些書別處少見,還好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幫了大忙,不過當時到南港花在交通的時間不少。好在准許影印,但是當時只有感光紙影印,每張5元,所以只能挑重點印來帶回家使用。
尚書學和目錄文獻是我原來接觸較多的領域,可算是我的學術專長,可是在我服務的學校,教育學科相當重,所以即使是在語文教育系,我也不敢開這些課,只能把有限的選修時間,開他們更需要的課程,反正教學都需要準備,我堅信「教學相長」。
後來也常為了配合研究所的課程系統,變換新課程。所以「不是我能什麼,就教什麼」,而是「學生需要什麼,我教什麼」,這是我一向秉持的教育理念,也是我走的路。
其實這種理念的堅持,也是受到我的指導教授胡自逢的影響,他在教我們「治學方法」時,一直強調「做學問的目的,就是為了服務人群」。
就因為這樣,所以無論哪個單位找我時,只要時間許可,我大致都不敢推辭,尤其近年來有感於客語失落之快,或許再過幾年便成了絕響了,所以近二十多年來,積極投入客語復甦薪傳的工作,擔任各縣市母語師資培訓講師,編寫客語教材,並參與制定客語音標及建立客語能力分級認證考試制度,年年擔任客語詞彙修訂、審查及認證考試委員,好像是抱著做公益的心情。退休十幾年以來,連過去寫或講過的東西都無暇整理,常自嘲是「廢物利用」,總是希望做出一些對社會人群有貢獻的事。
不過人會老,一人之力更是微不足道,需要有更多比我年輕、更有能力的有心人出來,才能完成更多更大的事情。
(上圖取自中時電子報,吳敦義副總統親自頒獎給客委會終身貢獻獎得主古國順教授。許智鈞/攝影2015/6/29)
編者按:2015/10/3,台灣語文學會與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假中大客家學院一樓國際會議廳舉辦「台灣語言學大師一日講座」,很榮幸邀請古國順教授專題演講—何明勳《渡台記》介析,並分享其「學思歷程」,以上所述就是古教授的學思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