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國焜 (國立中央大學客家社會文化研究所研一生)】
本書作者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 1936-)出生於英國,耶魯大學歷史系的講座教授,史景遷是他自己取的中文名字,意為一個景仰司馬遷、姓史的歷史學家。《前朝夢憶》依據張岱著作及相關文獻所勾勒出小說形式的「張岱傳記」。作者用淺顯文字點綴張岱的一生,名之為《前朝夢憶》因為素材大多取自張岱的《陶庵夢憶》。
張岱出身官宦世家,生於萬歷25年(1597),祖父張汝霖藏書三萬卷,滋養靈雋早慧的張岱,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半生袴紈沉醉於晚明江南的精緻文化中。明亡於崇禎17年(1644),家破,倉惶走避,生活極端困頓,幾度想輕生,然《石匱書》(明史)未完,苟活於異族,著作不輟,直至老死。《陶庵夢憶》即是追憶其前半生種種。
「散文」是晚明主要文體之一,講究雅致,竭盡雕琢之能事,以彰顯作者的多才多藝,筆觸敏捷,不拖泥帶水,以捕捉飄忽情緒或瞬間剎那,同時利用語氣的對比轉折,勾引震懾讀者。張岱的時代,流行這樣的文體,他本人在《石匱書》未問梓之前,世人多以散文家稱之。張岱敏於細微,能看他人所不能看,感他人所不能感,行文走筆扼要洗鍊,處處旁徵博引,將過往點點滴滴從幻滅中重現,讓堆累積蓄的記憶釋放出來。《陶庵夢憶》篇幅雖短,但感情豐沛,鍾情於形形色色的人事物,試圖探索深邃幽暗之境。我們無法確信他訴說的每件事都真實無誤,但可以肯定,這些事他都想留給後世,「只要有人追憶,往事就不必如煙」。
書從「人生之樂樂無窮」開始,談的是當時最上流社會生活。《陶庵夢憶》中的篇章一一登場,你可以說作者是一個編劇,也可以說他將之翻成淺顯的白話文。依序出場的是:賞燈、觀海潮、尋泉品茶、收藏好燈、學琴組樂隊、鬥雞、蹴踘、結詩社、蟹會、旅遊、狹妓、打獵、冶晏、看戲養戲班。為了證明作者所言都是真的,每一個故事都交待出處,無法知道作者安排出場順序的邏輯,有時候前面提到的事,無端之後又再提,引文與作者串場說明之間,時而融會貫通,時而牽強附會,有時更是斷章取義。第一章的開頭:「張岱的居處前有廣場,入夜月出之後,燈籠也亮起,令他深覺住在此處真『無虛日』,『便寓、便交際、便淫冶。』身處如是繁華世界,實在不值得把花費掛在心上。」這完全投現代資本主義青年享樂人生的胃口。作者說:「在張岱眼中,生活是光彩耀目,審美乃是人間至真。在精神的世界一如舞臺生活,神明的無情操弄和人的螳臂當車之間並無明顯區別。我們所稱的真實世界,只不過是人、神各顯本事,各盡本分的交會之處而已。」是一超脫現實,給人虛無難以捉摸的空洞結論。
張家自其高祖張天復於嘉靖26年(1547)進士及第,曾祖張文恭隆慶5年(1571)高中狀元,祖父張汝霖萬曆33年會試及第,三代進士,到了張岱的父親張耀芳,雖然張岱說他自幼靈敏,「九歲即通人道」,然將近40年埋首苦讀,抑鬱牢騷,情緒低落,為胃疾、眼疾所苦,53歲才中鄉試副榜。到了張岱一生屢試不中,雖不免對科舉不滿,心志消極,但是對功名還是有所期待。作者對於科舉的種種,張岱祖先祖考取功名的情形,都取材自《張岱詩文集》及其他文史資料。除了科舉考試之外,作者簡單介紹他們治學的方法,讀書的地方,談到了張汝霖好藏書,想編一部大辭典,當他看到《永樂大典》後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明朝敗亡,張岱家也破滅,藏書無法保全。最後作者替張岱感嘆:「如果說蒐羅藏書如此不易,但是飄零四散卻是轉眼間事,那麼書又如何能引領人探索更深邃的知識?隨著年歲漸長,張岱對此愈感遲疑,他在文字中也不斷忖思,自己為何花這麼多時間作各種知識的探索。這不只是說科考不值得費心花錢,而是追求學問本身到頭來也是枉然。」
張岱相信神仙、怪力處處可見。談到他自己的出生,依他父親張耀芳的說法是「應驗了算命的靈驗」,然而他的母親卻是另一套說詞,作者借此將場景帶到張家的女眷身上。序言裡談到張岱的家族「…男性長輩形式上雖擁有無上權威,但實際掌握家庭財政瑣細,負責照料全家的是女人。」這和我們看《紅樓夢》,當家的是史太君,執行者是王熙鳳同樣情形。作者敘述張家女眷自高祖妣劉氏起,依張岱的說法,劉氏是個知足的人,對於張天復中舉人與兒子中狀元,均無喜悅之色,反而說:「福過矣!福過矣!」曾祖張文恭治家甚嚴,對女眷也不例外,嘉靖37年(1557)中狀元同年娶王氏為妻,王氏「天性儉約,不事華靡。」「嘉靖35年(1556),張文恭18歲,在龍山準備鄉試,跟會稽朱家的朱賡共讀。兩人在七月七日這天立誓,日後成婚生子,若為異性則結成夫妻,…指腹為婚不僅形諸之字,還縫在暑衣裡,…」這裡說指腹為婚,其實連個影子也沒有。之後雙雙登科、結婚生子,是為張汝霖與朱恭人,作者認為這門親事對張家影響最大。張岱說:「我張氏自文恭以儉樸世其家,而後來宮室器具之美,實開自舅祖朱石門先生,吾父叔輩效而尤之,遂不可底止。」張岱母親陶氏嫁到張家沒有嫁粧,不得婆婆歡心,張耀芳晚年才中試陪榜,不事生產,家中開支都由其母張羅居積;然而,下段文字卻是描寫張家為了炫耀他族,張汝霖和幾個兒子將整個龍山掛燈,這種花費不是自稱「清貧」之家可致,張岱又言其弟山民之收藏可與朱石門和張聯芳相比。張岱自述,似乎是自我標榜,作者的解釋是:「張岱對於節儉、貧薄、豪奢的意義似乎不怎麼看在眼裡,…」張岱的父親,後來到魯國當差,朱恭人省親客死他鄉,由陶氏出面料理,晚年更是耽湎於各種癖好,而陶氏卻是「…一切繁靡之事聽先子任意為之。」張岱在寫其母親各種優點的同時,隱含對其父親的批評。
張岱對其妻子劉氏未撰一字,卻對幾個張家族人的妾有所交待,怪哉!作者說是「當時習俗使然」。相對於蘇軾寫懷念其妻的那闕「江城子」,張岱對劉氏算是無情。另外一點令人好奇的是,古代男人納妾,就書中所言,夫人死後多遣去。看起來妾是跟隨夫人似的,妾在古代沒有地位,連所生的小孩子也沒有名份,《陶庵夢憶》有篇名為「揚州瘦馬」文章,談到當時命不好的女子賣身為妾,應該總是經濟因素。張岱身邊有三種女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滿足男人不同的需求。正室明媒正娶,結婚生子,掌家中大權。男人也樂於有能幹的女人幫他持家、生子,而有錢人納妾,在正室看來也是理所當然,妾在某種程度上替正室服侍男人,包括性的需求,似乎在古代正室達到傳宗接代的責任後,一般而言「性」已不是她的重心。對男人而言,如張岱,與他們分享心靈生活女性,不是正室夫人,也不是小妾,是外面的名伶藝妓,如王月生、朱楚生之類。
張岱無任用資格沒有外放當官的機會,所到之處在紹興至山東沿海一帶,作者就其至魯國訪孔廟、登泰山及出海訪普陀山所留下的記錄,配合他對明末利瑪竇來中國傳教所記種種,無意中透過張岱比較了中西宗教,他不刻意貶低中教,然對儒教,依作者的看法,張岱訪孔廟無景仰之意;登泰山沿路乞丐,到處摩崖刻字;到普陀山沒有得到開悟,看到的是山寺如何提供朝山信徒住、食、行的種種經濟活動;對信徒的虔誠描寫,雖語帶敬意,實是蠢不可及,「成千上萬善男信女『鱗次坐』,擠滿殿廡內外,徹夜誦經,並燃香觸頭頂、手臂苦修,甚至還可聞到皮肉燒烙的氣味。」然論及張岱對天主教的看法,語多正面。雖然作者承認他看不出來張岱對宗教的看法,對張岱及其同時代中國人宗教觀有相當程度之定見。
明末的政局混亂,朝廷由宦官魏忠賢把持,忠臣盡為所害,觸動張岱寫《古今義烈傳》以表彰忠良節義之士。作者未對《古今義烈傳》中人物多作交待,卻介紹張岱所寫的一系列先祖略傳,從張天復到張耀芳旁及伯祖張汝方、父執輩,堂兄弟乃至旁支,反復出現於各章中,是本書令人感到困惑之處。例如張岱的三叔張炳芳,第一次出場在如何與張岱研究茶與泉水之配方,調出「蘭雪」茶,繼而在另一章談到張炳芳到京城包攬興訟,收取為張岱九叔張九山所彈劾之巡漕吏某賄,後致去職,並因此與張九山勢如水火,後章又述張九山奉命守臨清命喪敵軍,張岱卻歸其死因於張炳芳死後作祟,作者詳敘張岱所記張炳芳託夢其子作法一節,「我與九叔在臨清結案,屈王司馬峨雲一行,汝明晚於家中設餞,多燒輿馬從人,我且亟去。…(三叔)心之所恨,力能致之於死,而又能厲鬼畫見,以雪其憤,則殺氣陰森,真有不可犯者矣。」作者對於這樣的記述,書中多所收錄詳敘,其所著眼者賣點也,小說者,無稽之談、荒誔不經之事,以吸引讀者,古今中外皆然。《古今義烈傳》不符資本主義市場原則,教忠教孝者留予後世書蠹。
張岱如何看待他自己,作者引其《自為墓誌銘》,「張岱後來以第三人稱的形式分析自己,從他嘲諷的語氣可知:實在乏善可陳。」檢視原文,所言不誣,然作者在書末,卻全篇引介。書中提到張岱治學及著書方法散見各章,未給讀者全貌。「張岱雖與功名無緣,但也一直嗜讀不輟。對典籍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深刻看法。」張岱自己認為治學「…間有不能強解者,無意無義,貯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讀他書,或聽人議論,或見山川、雲物、鳥獸、蟲魚、觸目驚心,忽於此書有悟,取而出之。…不完全放棄鑽研古人與重要典故,而是要能從繁浩典籍中找出真正重要的行誼,並從充棟的史料中萃取精華。…張岱廣採博蒐—從天文、地理、考古、政事、禮樂、方術、外國、植物等—共匯集二十部,在每一部之下,張岱羅列他認為有必要知道之事。」而作者引張岱治史方法為「…以『頰影』來比喻—在燭光之下勾勒輪廓,倒不一定要畫出眼、眉的細節,但有時就需要填補細節,…『余于是恨史之不賅也,為之上下古今,搜集異書,每於正史世紀之外,拾遺補闕。得一語焉,則全傳為之生動;得一事焉,則全史為之活現。』」
書中提及張岱的兩位好友:陳洪綬與祁彪佳。陳洪綬(1598—1652)四歲即能畫8、9尺的關公像,維妙維肖,繪畫乃天縱,加上苦學臨摩古名畫,為一代畫宗,屢試不第,捐國子監,明末不與奸宦同流,在杭州賣畫為生。清兵入關,明朝滅亡,落髮為僧,致力於書畫創作,是中國繪畫史上獨特人物,其繪畫風格對後世有深遠影響。書中提到張岱將陳洪綬列入《石匱書.妙藝列傳》,「畫雖近人,已享重價,然其為人佻(ㄊㄧㄠ)傝(ㄊㄚ),不事生產,死無以殮。自題其像曰:『浪得虛名,窮鬼見誚,國亡不死,不忠不孝。』」以這種方式向老友告別並不尋常:探其原委,或許是到了順治7年(1650),陳洪綬終究卸下效忠明朝的偽裝,投靠新朝權貴的門下。」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同樣經歷亡國之痛,張岱苟活為了完成《石匱書》,後亦投谷應泰門下,所謂「國亡不死、不忠不孝」張岱用以自況多於責難好友。陳洪綬死因未明,史無稱其投靠新朝權貴之說,況真如此,何以張岱說其「死無以殮」。祁彪佳(1602-1645)明代政治家、戲曲理論家,著有《遠山堂曲品》,他好藏書、好園林、好詞曲。1645年6月,拒絕了清廷的利誘,自沉於寓山園池,絕筆詩云:「圖功為其難,殉節為其易。我為其易者,聊盡潔身志。」他和張岱際遇不同,17歲即中進士,三度致仕,生活在明王朝的最後40餘年,以末世忠臣形象留史冊,無論氣質或際遇,都堪比文天祥。另一樣與張岱不同的是祁彪佳家庭生活美滿,經常在家中奉母觀戲,與妻商景蘭伉儷情深,未嘗有妾媵,常攜商景蘭登臨寓山,泛舟旅行。作者又引祁彪佳託夢張岱囑其完成《石匱書》,為其苟活於異族找託詞,後張岱將祁彪佳列傳於《石匱書後集》,作者說:「祁彪佳能受人景仰,名列聖賢,張岱的明晰論斷與折服之力實不可沒。」忠臣孝子、高風亮節之士不待人褒貶,作者成就書中主角,無助於事實真像。作者說:「祁彪佳的主張是,現在或15年後再死,終究在道德層面上差異不大。」其實這才是關鍵,祁彪佳死留給後世的是人格典範,張岱與陳洪綬沒有殉節留給後世的是學術與藝術貢獻,無法就其價值判斷優劣,端看你的立場而已。
作者提到張岱對歷史看法,「『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縱觀全書,張岱對其族人的記述正是「失之諛」,不論其直系祖輩,就張岱的伯祖張汝方而言,以刻苦奸巧致富,後衣錦歸鄉,張岱寫道:「其曠懷達見,較之范少伯,又高出一等矣!」作者不肯罷休,還將之與陶淵明比較,令人作嘔。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西方人看待中國理想世界的「經典」之作,而張岱本身對陶淵明之心儀嚮往,從他為書齋命名可看出,落難之時賦詩與陶淵明「詠貧士」唱和,然張岱實不如陶淵明闊達,念茲在茲地想建立藏諸名山的志業。仰慕歸仰慕,對時局、功名的失望,轉而對著書立說的執著,相較於陶淵明賦詩遣懷,淡泊名利,其間有著不同層次的人生理想,在此張岱勾勒出他心裡的「桃花源」,只是漁夫換成書生,落英繽紛被汗牛充棟所取代,他名之為「瑯嬛福地」。
作者交待張岱前半生的繁華、先祖考妣、出生家世、外面的世界、回到內心的獨白,想像式地將掌握的典故、佚事、史料演義成舞台劇,企圖將讀者一步一步引入主角的真實世界。錢鍾書論史景遷,稱他是失敗的「小說家」,仔細推敲所言不虛。以小說觀之,《前朝夢憶》講的是張岱遭遇,雖然作者安排章節有序,情節並未統一,敘述也是依場景需要東拉西扯,正如作夢一般,斷斷續續,一個意象接著另一個意象,彼此有時是不連貫的。以歷史觀之,作者雖對每一件典故出處作註解,不表示每一件事都是真的發生過,德國史學家蘭克(Leopold von Ranke, 1795-1886)的名言:歷史所要說的是「往事曾經如何而已。」史景遷是一個歷史學者當然明白歷史是什麼。他的讀者是西方頂尖學府自以為是的學生,這些學生少有能閱讀中文原著的能力,史景遷的著作是他們接觸中國歷史文化最好的途徑。人們喜歡聽故事,大人小孩皆然,只是每個人要聽的故事不同而已,對中國人而言平常之事,對外國人而言卻是新奇古怪。史景遷以他所熟悉的史料與中文著作,依所需要的場景鋪陳故事,自然能引人入勝。對我們而言,《前朝夢憶》當茶餘飯後消遣書即可,要欣賞明朝散文之美,應找張岱的《陶庵夢憶》原文看看,即便是讀一兩段,都能感受那遣詞用字,意象生動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