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沐家 (國立中央大學客家社會文化研究所研二生)】
最早知道台中東勢客家人是從彭啟原導演《客家行腳》紀錄片中關於「大埔客家」的紀錄而來,對他們的印象是講得「大埔腔」和我們較熟悉的四縣與海陸有很大差異;過去開墾的歷史也面臨與原住民競爭合作的相似過程;主要產業則是以農業為主。而九二一大地震對此地造成了嚴重的傷害,許多傳統建築的傾頹使我們今日只能透過影像來追憶,雖然透過文字與影像後看似對此地的狀況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但在參訪後發現完全比不上實地走訪帶來的深刻與震撼。
在2010年四月初一個晴朗的好日子,我來到了台中東勢大茅埔地區,在當地文史工作者張圭熒先生的帶領下,展開對東勢客家的初接觸。第一站到了下城地區(舊和興庄),首先看了在開馬路後被剷平的昔日「日昇門」遺址,再來看到保存得頗完善的「月恆門」,門上之對聯配合該城門的座落方位與天干地支等體系,可以想見當年防禦設施之完備,以及此地文風之盛,也不免為古蹟的消逝嘆息。而「金門橋」和水圳的開鑿,除了瞭解水利設施對聚落的重要性,開圳時與原住民互動關係、延伸至今日的某戶人家因感念犧牲而持續祭祀原住民頭目父女牌位之傳說,則讓我想到兩族互敬互重的難得節操。
接著,參觀了一處名為「西穎堂」的宗祠,從其對聯「西河堂上始祖生,穎川陳府思義育」可找到緣起,是一位姓林的人因為感念姓陳者的養育,故立下「生時姓陳、死後為陳林」之家訓,由此可知養育之恩大於血緣之脈,然人們同時仍不忘自己的根,因而以此方式來折衷,可見漢人民間社會對姓氏、血緣之重視。該建築屬「圍龍屋」形式,當初興建時對風水也有慎重考量,宗祠的中心點到日昇門跟月恆門皆為等距,也是客家建築風水觀的展現。
第二站,我們勇闖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墓地,目的地是一座極為特殊的「董事鄧樹暨二十九靈魂之墓」。據張先生表示,這座墓背後有一個令人感佩的故事:在日本統治臺灣的第三年(1898),這一批壯丁離開村莊、到泰雅族居住的山上去從事樟腦業,抵達目的地開始打掃、祭拜神明時,發現帶來的金銀紙突然化為灰燼,這是當地信仰主神三山國王對他們的示警,但他們並未察覺。之後,發現煮好的飯不翼而飛,眾人雖感到驚訝但也沒放在心中,重新再煮一鍋飯、吃飽後就休息了。當晚開始下起滂沱大雨,半夜邱來(唯一的女性)起床找丈夫陪她上廁所,其夫在半夢半醒間突然發現山快崩了,正想要叫醒大家一同逃難,卻已來不及,山裂成兩半、他的夥伴隨著另一半的山全部被山洪沖走。這個男性後來回到家鄉報信,突然失去這麼多壯丁,整個村莊的勞動力損失慘重。不久,聽到有消息說大安溪畔發現一女屍(即邱來),遂有羅慶武一人步行到該處將女屍背回來,在距大茅埔3公里處建墓祭祀此30位罹難者。羅慶武與此30人並無任何關係,這些人按照當時民間習俗屬在外兇死者,並不迎回家中祭祀,而羅慶武除替其建墓外、並與其後代年年掃墓至今,而其後代今日也發展得很不錯,應為其祖作善事而得的福蔭。
張先生並提到,在這30人罹難後,地方上有傳聞這些人晚上會回到大茅埔,家家戶戶雖緊閉門戶,卻能聽到街上的喧嘩聲,甚至當初聘請這些人工作的雇主經營之雜貨店,常常在天明發現被翻弄得亂七八糟。從這些對兇死者的擔憂與忌諱,可以察知過去民間社會對未知世界運作模式的想像,兇死者無法受香火與血食,因而成為可能擾動地方平安的未爆彈,在這些常民的腦袋中,亡靈的存在與力量是真實的。
而這些人在死後變成無主孤魂,不僅在家族中被隱形化,在聚落中眾人也避諱莫深,不僅罹難者的子孫不知有此事與此墓,地方人士也漸漸淡忘,而將消逝於歷史洪流之中,多虧有張先生一類熱心地方文史工作者的努力,才能把這種充滿地方特色與傳奇色彩的故事保存下來,讓後人能對當地歷史有更多的認識。
此次至東勢大茅埔的參訪,深刻認知先人為生活的付出與打拚,往往需背負極大的風險,與大自然的互動與搏鬥更是其核心。而民間社會的思維模式則左右了人們的生活,從人的出生到死亡,處處皆受到這套行為模式與思想制約,在我們研究歷史的時候,必須時時留意這些當代的社會規範,才能探知其人的行為模式,看到比較符合歷史事實的圖像。此次參訪,也對黃卓權師於《進出客鄉》提及田野調查目的之一的親蒞歷史現場體驗,有了較深的體會。